你是哪里人?”
“沙洋!”碰到陌生人,每次报出家乡的名字,浓重中的乡音中,都会透出一些略微的优越感。沙洋!千年清澈的汉水,不隐不离、梳洗着生机无限的小城。那一马绿川的田原,间隔中泛出的禾塘、湖泊,水晶般围绕或交缠着小城。沙洋,江汉明珠,唐宋的史册中就辉煌了的鱼米之乡。 沙洋小城,倚居着汉江中游段西侧,俗有“小武汉”之称。
百年前的“河街子、瞎子巷、榨街子、堤防街、白湖塔、草市铺”等数十条石街小巷,现在依然叫得出古人赋予的俗名。现在虽然街市宽了、楼房高了,但那些黄纸幌、油纸坊的呵喝广告,依然在弄堂的街坊间招摇着原始的交易方式。沙洋人,无能浪迹千里,他们打从心里都喜欢家乡沙洋。
例如吃。汉水清甜,能蒸、煮、炸出好面食。从此,沙洋在家乡人的眼里便成了美食者的天堂。单单说一项酥饼,从乡野到集镇、逢年过节,家家亮出红油纸包的酥饼,铜钱般大小,咬在嘴里,那醉香,一年的幸福与吉祥嚼不完。你不看小小的酥饼捏在手上柔软、浸油,但在年后的春夏月间,你把它存放在柜、笼之中,数月中不蚀不腐,依然保持着如初的鲜味。
多年来,游子离乡,捎在包间最多的食粮,就是这脆香香的酥饼了。
鱼米之乡、水土肥沃。天下第一的沙洋小花生、生长在江滩沙土中,皮红壳薄,脆香汁甜,俗有饮早酒习惯的沙洋汉子,咪一壶老酒、磕二两油炸小花生,一天中劳作起来有使不完的干劲。
如今远销千里的长湖腌鸭蛋、松花皮蛋、水乡鱼糕,那具有成熟女人般无限的醇味,让一些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只能挑出“沙洋土特产真狠”这几近废话的无奈之语。
在小城的汉江码头、石头仓库,那历经数朝战火硝烟熏烤后依然在锈迹中不倒的钢骨与石墙,忧郁中裸晒在江火的余霞中,似乎让奋进中受到短暂挫折的沙洋人到这里驻足,反省失败的根由,清醒前进的方向,片刻下来,又找回到了久违的优越感。
我喜欢这座小城,因为她还拥有一些记载斑驳岁月的老建筑,她可以告诉那些往来的过客和工作于此的移居者,沙洋,古往今来,她曾有过数不尽的风华。沙洋,小市民底子厚。沙洋人、修养深。而在现今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她没有老态龙钟的迟暮,却表现着青瓷般的优雅。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缘于水的缘故,沙洋是座古典的城,但她又不甘心被繁华抛下。广东、上海、武汉流行什么,三两天过后这里也刮起了时髦的微风。有人说,一百多年来,沙洋流行的汉江码头文化。而从我们这代人记起,沙洋人都是听的流行歌曲长大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电视里放《霍元甲》、《上海滩》,那具有炎黄子孙不屈精神的民族之谣,沙洋人男女老幼,在街场巷弄都是高分贝的传唱。沙洋话头声重,开腔后不依不饶,三句中就有两句重音适合骂人吵架,尤其是在买卖生意中,那喧哗,能镇住汹涌的江流、镇住翻转的狂风,又能为这个古老的小城注入沸扬的生命之力。
有人说沙洋现在成了一个不被时间分解的城市,二十年前如此,现在依然。我看不然。越过江堤往西,新的经济开发区机器声、运输车笛声此起彼复,日益凸现着沙洋的经济增长点。新住宅区也年年在增加,那些多年不倒的平房或排屋、筒子楼,在长住的沙洋人眼中不觉是刺眼。但隔一阵子,怎么又见新的锦绣小区扎片又起,只有那沙洋人特有的语言质感,能亮堂出沙洋正在发生的根本变化。“呵!姆嘛又起来了!”
从十八岁离开沙洋,如今我变成了过客。每年总是回去四五次拜访双亲或亲朋好友。
印象中的同年人由小辈转眼长大,一些难忘的长辈现在也或老或逝去。只有那古老的小城映象没变、那东去万里流往大海的乡音之水没变。
那大桥旁卖煎饼的胖子安徽人十几年了都还在那里支撑着他的摊子。只是额头的黑皱变密了、变细了。而他的话语也更具沙洋人的底气了。还有气球似肚子比原来胀的更大更圆了。
沙洋,有太多不老的理由。小城堤内的十字路口是早晨和黄昏小吃的市集,这里的油炸豆腐、烤牛羊肉、水饺面汤、水果榨汁等,零碎的摊点扎成堆、挤成坨,各自张显招邀着熟客。年轻女孩着吊带背心短裤夹脚凉鞋去喝糖水、甘蔗汁或提一串烤肉,是一番风景。那卖甩饼的印度人也不甘把摊子挤在其中,沙洋人用宽厚接待了他,而他也洋洋自得的翻转着手中的面皮,向古老的沙洋俏皮的展示着异域的手艺。
沙洋人爱吃也爱赌。母亲说我还好离开了沙洋,否则也跟着那几个游闲烂赌的邻居学坏。她还说,巷子里的麻三爷现在去登三轮车去了,原来他自己开的棉花加工厂一年纯利净百万,几年下来,有了赌的习惯,堆山的家财也败光了。
有人说现在的沙洋是油菜花之乡,我感觉不是那么贴切,固然在春夏之际,围绕着小城的十几个丘陵平原乡镇用满坡漫垅的金黄濡抹着这片土地、秀丽着这片土地,但过了春夏呢?那随之接续而来的棉花、麦穗、稻花、林果之花相继绽放在这片丰收的土地上,把沙洋打扮得更美、更妖,应该说,沙洋,是百花的之香,而不是一花之乡了。
沙洋人说沙洋,不能说言无不尽了,只能单一的说。
而我最喜欢的沙洋的下午。慵懒的闷热午后,江风悠然的从水中涌来,让人彻底的掀去胸中的躁热和疲惫。还有那花白的阳光蜷缩在小城的一些老建筑上,街市寂寂,时间在沙洋的巷道空转,城市抽离了现实感,只有失去重量的历史躲进阳光照不进的巷弄。让人在感怀中多想抓住一把 那一去不返的岁月,置放在深深的心底中。朋友,来去匆匆,多年后,人世间有赏不完的胜景天堂,有让你留恋一生的日月人迹。而我却在劳碌之际,静下心来,想想汉水旁的故乡小城、想想那些古落街弄、那些挥之不去的厚浓乡音,那些赐我的恩育,我抖然庆幸,我——是沙洋人!